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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布朗·阿诺德之书

2001-01-24 来源:中华读书报 □程 巍 我有话说

●当布朗·阿诺德看到几行真正有思想和文采的句子时,他也会用一个简单的词对作者表示赞赏。

林登街是一条铺着灰色街石的斜坡街。你若是在哈佛广场喝完一杯咖啡后,还想去南边的查尔斯河岸走一走,就可沿林登街走下去。一百米开外就是波光粼粼的河面。不过,当你走到林登街与奥本山街交叉的路口时,如果你是一个内行的旅行者,自然不会不注意到耸立在街中央的一座古堡似的两层建筑。它头盔状的屋顶,红色的砖墙,又长又窄的铁窗,很像一座监狱,或一座灯塔,总之,是那种不适合居住的房屋。外墙上有一盏废弃的汽灯,灯架下的铁链悬着一块金属招牌,说明这是一家旧书店。横过街道,走上一级台阶,推开一扇带铃铛的玻璃门,就走进了这座17世纪的建筑。听到铃声,一个正吃力地蹲在地板上清点书的老头从书堆里抬起头来,朝你点一点头。他身材还算结实,头发又短又白,肚子很大,穿着深色毛衣,脸颊上有一圈白色胡茬,很像做祖父时的海明威。迈克给头一次光临他的小店的顾客留下一种严肃而冷淡的印象,因为他说话少,嗓音低,而且不主动说话。他和他的书店一样安宁。

你看见汽灯下的那个金属招牌,就自然会想到整座建筑都是迈克的旧书店。其实,迈克只租用了地下室以及从临街的门口通往地下室的过道。为了节约空间,迈克在过道上也摆了几只大书架。所以,你一进门,就迎面看到书架,失望地以为这家旧书店只有十来平米的面积。可是,很快,你会看到两个书架之间有一道向下的木楼梯。你扶着已经被无数的手磨得发亮的木栏杆,踩着吱嘎作响的木台级,一转身,就走进了地下室。地下室很大,耸立着六、七排长长的书架。高处的书你得踩在凳子上才够得着。从上午10点开门后,直到下午3点,地下室里一直很安静,但是,过了3点,天花板上就传来移动椅子和脚步来回走动的声音。“上面是一个学生俱乐部。”迈克对我解释。当你听到楼板上这些声音时,你就知道,俱乐部的成员陆陆续续来了,直到凌晨一、两点才会陆陆续续散去。迈克对传统和上流社会持一种适当的敬意,所以对天花板上边风流倜傥、高谈阔论的哈佛学生一向很宽容。

我最初住在林登街拐角的一座公寓里,离迈克的旧书店仅几十步之遥,几乎每个下午都顺路光临一下,每一次都能搜罗到一、两本满意的旧书。后来,我从剑桥镇搬到了萨姆维尔镇,就不可能天天来了。不过,只要来哈佛广场,我就几乎一定要特意绕道林登街,去一趟迈克那儿,看他近些天又收购了什么旧书。在一年里我所买的几百本书里,有五分之一出自迈克的旧书店。我有一个习惯,每当买来一本书,就在扉页上写上我的名字、购买的日期和地点。而你在一本旧书的扉页上写下这些字时,还会产生另外一种感觉,因为在同一页上,还签着以前那个藏书者的名字,有时,甚至能看到两个藏书者的名字,而名字下的日期却可能相差几十年。最有意思的是以前的藏书者在字里行间留下的批注,你能从这些像黑色花饰一样点缀在书页空白处的文字上,猜出他们的性格、学识和政治倾向。这时,你的阅读就不仅仅是你在与作者交流,而是在与几个陌生人交流。那些批注有时会迎合你阅读时产生的思想,使你欣然产生一种知己感,惬意地继续往下读,可几页后,又会冒出另一条批注,这一次它却显得非常横蛮,像一个恶汉一样挡住你的去路,你非得和他理论半天不可。不管怎样,这些散布在书页中的批注会不停地改变你阅读的方向,它们带着自己的性格和学识,或平和地建议,或粗暴地质疑,有时添加,有时斧斫,像一条条把你从通往作者的那条康庄大道上引开去的叉路,与其说你的阅读是一次顺畅的精神旅行,还不如说是一次时时会出意外的精神历险。

当秋叶乱纷纷地飘落在奥本山街上时,我在迈克那儿第一次发现了扉页上签着“布朗·阿诺德”这个名字的旧书。起初,我并不在意。可后来,我发现这一段时间里书架上到处是“布朗·阿诺德”的藏书,而且无一例外几乎全是品位极高的书,或者说那种只有极少人才会去问津的书。到我自己的书架上已经摆了十来本“布朗·阿诺德”的藏书时,我才开始仔细打量扉页上这个老派的花体签名。“布朗·阿诺德”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几十年来(扉页上的日期告诉我这一点),他收集这么多珍贵书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将它们全托付给旧书店,任凭它们散落在陌生人手里?收藏者在他的收藏品上都吝啬得像守财奴,决不会让它们从自己的手指间滑走,收藏者的灵魂就是被他收藏的东西的灵魂,两者形影相随,其中一个的消失总意味着另一个的同时消失。如果葛朗台失去财产,他将失去灵魂,只得萎顿地蜷缩在屋门口的藤椅里,在阳光下打盹,像已经死去了一般。而那些财产失去葛朗台炯炯目光的凝视,就会变得黯然失色,像失去了灵魂。

我向迈克打听“布朗·阿诺德”。他说他不认识这个人。“这些书是一个年轻人送来的,整整一卡车。”他简单地说。我想这个年轻人决不是布朗·阿诺德,因为从那些藏书上所签的不同日期,可以推算出他至少70岁。一天夜里,在翻阅这些书时,我突然想到,布朗·阿诺德可能刚刚去世,去世得有些突然,来不及交待这些藏书未来的去处,而他的儿子(我想那个年轻人一定是他儿子)早就不满意他这种既花钱又占地方的癖好,在他下葬的次日,就把它们一股脑全拉到了旧书店。我曾试着在怀德勒图书馆的目录里查找“布朗·阿诺德”,希望他曾经写过什么东西。可永远也找不到这个名字。从他留在书页上的大量批注,不难看出他是一个非同一般的博学者。不过,也许他更乐于阅读,而不是写作。他那些闪烁着思想和文采的简短批注,像藤蔓一样缠绕在那些书页里。可以说,他既是这些书的共同的作者,更是它们犀利的评判者。他从书页的空白处发出声音,使本来整整齐齐排列在书页中央的印刷体文字发生某种微妙的变化,被聚拢,被分散,被切割,被移位,总之,被重新排列,使我们这些后来的阅读者时时刻刻意识到作者之外的另一个人的存在,他就像演讲厅里的一个爱提问的听众,不时打断演讲者的长篇大论,使他在一片尴尬的沉默中恼火地意识到自己并不像自己所想象的那样完整,而是随处可见空白、断裂和错误。不过,当布朗·阿诺德看到几行真正有思想和文采的句子时,他也会用一个简单的词对作者表示赞赏。

如果布朗·阿诺德死得不那么突然,那他也许会在遗嘱中把这些藏书捐给某个图书馆;或者,如果他有一些藏书的朋友,也可以按他们各自的性情、兴趣和学识把这些书分赠给他们。然而,我觉得,不管布朗·阿诺德自己怎么想,旧书店都是他的藏书最理想的去处,因为那儿才有真正爱书的人,尽管是一些陌生人,却会像他一样珍藏这些书,并使他的灵魂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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